仰望世界文化遗产大足石刻,我们总是为那些造像温暖的微笑而倾倒。微笑如阳光,刹那间使我们积满尘埃的心灵明媚如春,清澈如溪。
这些笑意,已经在这一方坚硬的崖壁上荡漾了千年。笑容里,蕴含着对生命、对灵魂的终极关怀。这是一种充满东方智慧的笑。
挪威学者英格维尔特在《宗教史中的笑》中说:笑是一种文化,它超越于语言之上,常常是神性存在的一种特征。在大足石刻中,笑走下了神坛,佛、菩萨、罗汉,不同的神都有了人一样的笑,内敛、坦然、无拘无碍;笑也升上了神坛,笛女、牧童、荷花童子都有了神一样的笑声,率真、清朗、不染纤尘。
大足北山石刻中的千手观音雕凿于晚唐,她的浅浅一笑,不经意地流露出唐代的雍容华贵。虽然几十只手臂已经被光阴斩断,但她花冠的繁复、璎珞的精美、衣袂的灵动、目光的安详,仍留有盛世的烙印。
凝视这尊大足石刻的早期作品,我们仿佛回到了强大而自信的唐王朝。这个帝国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令人念念不忘的辉煌,它的思想文化,曾经那么深刻地影响了世界。然而,安史之乱的刀光剑影,在这个庞大巨人的腰上狠狠地捅了一个窟窿。百余年后,又一把烽火烧向长安。历史的脚步几度趔趄,唐玄宗避蜀,唐僖宗幸蜀,文明的步伐随之迤逦而来,驻足在巴山蜀水的重重丘陵之中。
这时,一个名叫韦君靖的地方官吏,组织起一支强大的义军。因武功赫赫,他屡获擢升。唐昭宗景福元年(892年),在巴蜀地区纷乱的政局中,为保境安民,韦君靖组织力量在他的辖地——大足龙岗山(又名北山)建永昌寨,并带头在寨内“凿出金仙,现千手眼之威神,具八十种之相好。”就是这一举动,拉开了中国晚期大规模石刻造像的序幕,为石窟艺术史、为中华文明史翻开了光辉的一页。
就这样,在北方、在黄河流域已经式微的佛教造像,在巴蜀大地、在长江流域异军突起。此后,官吏、士绅、信众、僧人,或主持,或捐资,纷纷加入造像的行列,从公元9世纪到13世纪,几百年间,叮叮当当的雕凿声在大足的山峦间经久回荡,直到南宋末期才渐渐停歇下来。5万余尊造像、10万余字的铭文,如同繁星一般,将中国的石窟艺术史向后延续了400多年,并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峰。此后,在全世界范围内,再也没有涌现出如此规模宏大、内容丰富、艺术精湛的造像群了。大足石刻,以最强音成为绝唱。
与云冈石窟、龙门石窟由皇家主持开凿不同,大足石刻主要是由民间自发组织雕刻的。朴素的力量,铸就了文明的异峰和奇葩。
严逊,北宋时期一位虔诚的信徒,也是一位造像的热心人。他虽偏居一隅,眼光却很开阔,对释、道、儒的作用和关系有着独到的认识。他说,佛教传入中国后几经排斥和废除,可最终并未消亡,原因在于佛教能让愚蒙之人避恶、趋善、息贪,能让贤良之人悟性、达理,对传统的儒家礼法很有补益。于是,他选择大足境内的石篆山开龛造像,恭敬地把释迦佛、太上老君、文宣王“请”到同一座山头上,让他们相邻而坐,和谐共处,共同支撑起芸芸众生的精神家园,成为全国罕见的三教合一造像之一。月朗风清之夜,这三位几乎同一时代产生的思想巨人,会在这幽静的山岗谈笑论道吧?
南宋高僧赵智凤,更是把大足石刻造像推上了顶峰。他出生于大足米粮里,5岁出家,16岁外出云游,19岁回到家乡。“假使热铁轮,于我顶上旋,终不以此苦,退失菩提心。”怀着这样的决心,他普施法水,御灾捍患,苦心经营70年,在宝顶山一个马蹄形的山湾,主持建造了义理完备、体系分明、构思巧妙、雕刻精美的大型密宗道场。在内容上,他以改革创新的精神,把佛教各宗的思想吸纳在一起,把儒家的思想引入了佛教的殿堂,把巴蜀地区的世俗生活铭刻在了森严的佛门。在布局上,他精心设计,把岩形、洞穴、水源等自然环境和力学、光学、透视学等科学原理,与造像有机结合为一体,巧夺天工。在艺术上,粗犷与细腻、繁复与简练、疏与密、虚与实的完美结合,集石窟艺术之大成。当90高龄的赵智凤飘然西去的时候,我想,他一定是安详而快乐的,在袅袅升腾的香烟中露出了欣慰的微笑。
大足石刻是重庆市大足区境内所有石刻造像的总称,现纳入文物保护单位的有75处,其中北山石刻、宝顶山石刻、石篆山石刻、南山石刻、石门山石刻于1999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。其中,北山石刻的开凿始于晚唐,历经五代,到南宋时期才完成,时间跨度二百五十多年。
一弯新月形的山崖上,密如蜂房地分布着三百余个龛窟,造像近万尊。既有唐代造像的浑厚大气,五代造像的小巧玲珑,又有宋代造像的精致柔美,被誉为“唐宋石刻陈列馆”。其中最精华的是观音造像,达一百多尊。她们矜持地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,秀美丰满,婀娜多姿,目光澄澈,闪耀着人性的光泽。净瓶观音头戴花冠,赤足立于莲台之上,左手提净瓶,右手持杨柳枝,向人间遍洒甘露;水月观音跷腿坐在金刚台上,着荷叶形短披肩,袒胸露臂,右手轻拈衣衫一角,静观水中之月而证道;宝珠观音褒衣博带,发丝垂肩,表情娴静,仪态端庄,手中的宝珠发出火焰形的毫光……徜徉在目不暇接的艺术长廊里,会有一种来到了选美大赛现场的错觉。这哪里是佛门?分明是一次人间美的展示!
最动人的笑颜当之无愧属于数珠手观音。她身材窈窕呈标准的S形,樱桃小嘴似嗔似笑,两眼笑波盈盈,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,因她娇媚,民间称之为“媚态观音”。她真是菩萨吗?菩萨哪能这样俊俏?她更像来自山村的一位清纯少女,天真烂漫,质朴无邪。作家汪曾祺对此也曾连声夸赞:“清秀潇洒,很美,一种人间的美,人的美。”
当然,最有震撼力的笑还要属宝顶石刻中的千手千眼观音。经过长达八年的抢救性修复,在今年的文化遗产日那天,这尊“国宝中的国宝”终于金光再现。在88平方米的崖面上,观音微笑着端坐中央,呈放射状地向周围伸出近千只手,每只手中分别持经、印、塔、螺、剑、镜、珠等不同的法器,或伸,或屈,或圆雕,或深浮雕,层层叠叠,错落有致,令人眼花缭乱。
佛教在汉代从印度传入中国,在白马驮经的后面,随之而来的是石窟造像艺术,从前期的克孜尔、敦煌,到中期的云冈、龙门、麦积山,这种外来的文化艺术翻越雄伟的帕米尔高原,沿着河西走廊、黄河流域前进,在中华文明的腹心地带开出了绚丽之花。唐代中期开始,随着政治中心的南移,文人、画家、工匠云集巴蜀,密教亦传入蜀中,兴盛一时。大足作为当时昌州的州治所在地,经济发达,人烟稠密,再加上地方官吏和僧人、信众的热心推动,以及丘峦星罗棋布的地理条件,因缘聚合,佛陀的足迹终于踏上了“大足”。
此时,佛教传入中国已逾千年,经过与中国本土儒家、道教之间的相互排挤、斗争,在宋代实现了三教合一,正所谓“儒门释户道相通,三教从来一祖风”。造像艺术也从高鼻深目的梵风胡貌,从印度的犍陀罗和笈多式风格,渐渐变成了中国人的形象,注入了中国人的心理情感和审美观。而大足石刻,不但是三教合一的典范之作,更是出现了大量的世俗场景和人物,实现了造像艺术的民族化、世俗化、生活化。
走进宝顶大佛湾,目光逡巡,仿佛可闻笑声从石壁上传出来,那么自在,那么舒心。这不是佛和菩萨的笑声,这是人的笑声,是一种个体生命获得充分解放的笑。“父母恩重”经变相里,那对刚刚喜得贵子的年轻夫妻在幸福地笑着;“大方便佛报恩”经变相里,天生丽质的吹笛女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,笑声从那些小小的笛孔倾泻而出;阴森恐怖的地狱变相里,勤劳、健康的养鸡女笑吟吟地在晨光中打开鸡笼,她才不在乎犯了禁杀生的戒律,她只想把普通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;牧牛图中的牧牛人更是笑得无羁无绊,物我双忘,心无尘垢,笑声如在涧水里洗过一般,干净而欢快……
大足的山崖上,因为有笑靥如花,冰冷的石头也有了灵气和温度。在那些水波一样的笑纹里,流淌出悲悯的高贵,信仰的笃定,精神的健硕,文化的自信。
(原载2015年11月05日《人民日报》,经动办王治平推荐)